从四个村合并之后，这种心里变化来得尤其明显。早上起来，绕完了卢家，再到溪这边的山下，再到溪对面的山上，最后到牛角坞。不要说，其他三个村的村民见了他不太热情，连自己卢家的村道上，迎面而来的挑水男子不像过去那样再吃力，也要放下水担，笑哈哈地叫他一声“老五叔，这么早啊！”而是哼哧哼哧地从他身旁挑过去，还要你吸在墙壁边，不小心，扁担头还会戳到你的胸口肩膀；打开门扇往路中间倒洗脸水的女人，也不像过去那样，见了卢老五赶紧停住手中的脸盆，笑眯眯地叫上一声：“老五伯，你没吃早饭了吧？”而是不管门口有人没人，闭着眼睛往石子路中间泼洗脸水，你不赶紧往后退，倒厌水会溅你一身。

　　此刻，卢老五双手别在身后，手里握着旱烟管，沿着水渎，走着，走着，走到了村部北边的一座废墟前，立住了脚步。
　　这里原先是一桩大宅院，叫卢园，主人是大地主卢乾坤。卢园里的十六间房子被被没收了，作为村农会、村大队部办公的场所，卢乾坤家则卷缩在东北角的两间柴禾屋里，只是开会时，原先的主人才被拖到了卢园里，……直至改革开放，上头给落实了政策，将卢园归还给卢乾坤家。但此时，省里给曾任国民党省府要员的卢乾坤归还了省城的一幢大别墅，或许是因为这幢大宅院有着太多不堪的记忆，或许是省城那幢大别墅更适宜安度晚年，卢乾坤一家搬到了省城居住，让村里这座卢园，一直空着冷落下去……如今，这里四周只剩下一人多高的断垣残壁，废墟上横七竖八斜搁着椽木、柱子、穿栅，柱础，天井石板，历历可见。卢园门口，虽然两扇木门早已不见了，但门口的两个石狮子依然威武地立在那里，让人想得见当年这幢卢园的不凡气派来。

　　卢老五走上七步石台阶，立在废墟的石门槛前，站在那里望了望门槛内的废墟，忽然生出对一个人的恨意来。哼哼，就是你害得我三年前在村里的威望一落千丈，要是去年年初换届选举，我这书记肯定选不上了，好在去年全市全区村庄行政村整合，原则上五百人口以下的小村都要合并，他们这里四村捏到了一起，村两委干部，暂时不搞选举，由乡里指定，他才保住了由他父亲传给他的传代书记一职。

　　这个人就是这幢废墟的主人卢坤乾的孙子、南京春和景明旅游集团董事长战学践。
　　也就是三年前那次卢老五那次“吐个唾沫算个钉”之后不久的一天早上，这个死蚊子开着车子出门去了。五天后，他开着车子回来了，车屁股后头还跟着一辆更长更大更黝黑闪亮的车子，叫什么“老死来死”的，两辆车子在桥头空地上停了下来，司文智急忙从前车上下来，跑到后面车子边上，拉开后车门，躬着腰，用手挡住车门上方，车上下来一个小个子，光脑袋，瘦身个，不大的脸上戴着副大大的墨镜。

　　能让司文智如此恭迎的是什么人？不是大官就是大佬大款大牌，反正带有“大”字的不可小看的人物。可这个大人物，不仅脑袋光，个子小，而且头发蓬松，皮肤黝黑，穿了一身发旧的休闲装，一双鞋帮磨出了毛毛的运动鞋，哪里有一丝一毫“大”的范儿？

　　这个不是大人物似的大人物跟着司文智来到卢家村里，看了卢氏宗祠、隐圣厅、武举堂，最后来到村北边卢园的废墟上。
　　司文智站在身后小心翼翼地说：“战总，当年你在这幢房子里生活了几年？”
　　大人物伸出右手掌，向身后一示意，叫他别出声。
　　司文智退后一步，默不作声，向前来看热闹的村民摇摇手，示意他们别作响。
　　伫立良久，大人物长长舒了一口气，胸脯一起一伏。看得出，大人物故地重游，睹物思人，他的内心翻滚起滔天大浪。
　　当时，卢老五正在村部与会计四只眼商量事情，听说司文智带来了一个大人物，估摸着是他引来的财神大老爷，对四只眼吩咐道，你赶紧收拾一下会议室，准备好茶水，我去看看，叫到会议室咱好好接待一下。随即，他脚步匆匆地赶到了卢园门前。这个年月，谁不知道，财神大老爷，只要往你这里惊鸿一瞥，金口一开，你这里说不定就财源滚滚，天翻地覆了。
　　这时，大人物刚好长舒完那口气，回转身来，跨出石门槛，走在后面的司文智，见卢老五匆匆赶来，介绍说：“这是我们村的书记卢老五。”
　　大人物摘下大眼镜，用手揉了揉似有泪水的眼角，让人们看到，这个眼睛也不大，小得像电视剧里那个叫孙什么的著名小眼睛演员。不同的是，眼前这个小眼睛上架着副带点咖啡色的大眼镜。迎面见到卢老五，他立定脚跟，瞧了瞧书记。他瞧书记用的不是眼睛，而是眼镜，眼镜从卢老五穿着旧解放鞋的双脚开始往上平扫了一遍，最后落到了他满是麻子的宽脸盘。
　　大人物说：“你就是卢书记啊？”
　　卢老五笑得满脸麻子开了花：“我就是卢老五。难得，难得，到村部去坐一下。”
　　大人物的大眼镜下面的大嘴巴，说：“你就是那个卢秉章的儿子吧？”
　　大人物怎么知道自己父亲的名字呢？卢老五简直有点儿受宠若惊了，说：“你是……”
　　大人物声音轻轻的：“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认识你父亲，当年的那个老书记，我印象深刻。”
　　眼前这个大人物，莫非就是这幢房子主人卢坤乾的儿子战学践？笃定的了！这孩子小时候，他看到过，后来给了另一条山陇里石疙瘩村的娘舅当儿子，就再也没见过了。当年的样子，在卢老五的脑子里已经搜索不到任何影像，从眼前的这个大人物的言谈举止中也无法捕捉到当年那个地主儿子的任何信息。早就听说，那个地主的儿子如今在南京搞了个很大很大的旅游集团公司，公司下面有好几只股票，钱多得不得了，司文智要真是能将从他这里引来大笔资金，开发卢家村，改变卢家村，那他卢老五心甘情愿将书记这把太师椅让出来。

　　卢老五分外亲切地说：“你就是卢乾坤的儿子，叫……叫……什么卢天定是吧？”
　　大人物依然是轻轻地说：“世上没有卢天定，只有战学践。”
　　卢老五说：“对啦！我听说啦！你到了石疙瘩那边，就改名换姓了。”
　　大人物口露讥讽：“哈哈！都拜卢氏上辈人所赐啊！”
　　卢老五听出他话中有话，转移了话题：“文智，将客人带到村部去坐坐。”

　　司文智说：“战总，村部就在这边，去参观一下吧！”
　　大人物说：“不用了，咱们到山下、山上，还有牛角坞村去转转。”
　　在司文智、卢老五的陪同下，战总考察了三个邻村，结束时，已经傍晚五点半钟了，四只眼早早地在裤脚店安排好了一桌酒菜，站在门口，等待他们出来。
　　他们一行从牛角坞出来，经过裤脚店门口时，卢老五说：“在这里吃个便饭，没有什么好菜，家乡的土货是有的。”
　　大人物说：“不用了，回到城里去，区委书记和区长在国贸宾馆等我吃饭呢！文智，你跟我车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