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对君臣言论，其精神实质与半个多世纪前那个公孙鞅当其初如出一辙：眼睛瞧不起“人民群众”的集体智慧，信奉尼采的“超人”哲学。看起来，尼采理论似乎很有根据——任何一种可能带来进步和好处的变革，首先都不受多数人赞同的。

　　古今中外，这是一个普遍存在的不争事实。
　　人类始终有个悖论：如果没人独断专行自行其是去做，那么社会永远只能停留在茹毛饮血时代；如果都由一小撮权势人物胡作非为，那么人类就只能生活在黑暗的奴隶社会。
　　赵雍不无顾虑，说：“寡人根本不怀疑胡服的好处，惟恐天下耻笑罢了。狂夫之乐，知者哀焉；愚者之笑，贤者戚焉。世有顺我者，则胡服之功未可知也。”
　　其实啊，主意早已拿定。
　　赵雍的目标很明确，穿“胡服”为了改善“骑射”，改善“骑射”为了占领胡地与中山，事情就这么简单。为达成此项目标，决心不惜“举世以笑我”！

　　血气方刚的赵老大，还曾撂下狠话说：“顽劣之辈会嘲笑，贤明的人会明白。即令全世界反对，北方胡部落的土地和中山国，我一定搞到手。”
　　赵雍开始带头改穿胡服，并派王孙緤通知朝中重臣公子成叔叔，转告说：“寡人着胡服，并且打算穿它上朝，希望叔也这么做。家听于亲，国听于君，古今之公行；子不反亲，臣不逆主，先王之通谊也。现寡人带头换装而叔不跟进的话，只恐天下人非议。”
　　另外，由于过分的激动，还说了很多絮絮叨叨的废话。
　　从治国大道理到治家小道理，从哄劝到恐吓……归根到底一句话：寡人已经穿上洋装，叔叔您也穿吧——不穿洋装就是反革命！
　　公子成坚持“反动”立场，并推托说：“此事，已略有耳闻。老朽近来卧病不方便行走，所以抱歉，恐怕当不起改革开放的带头人。既然王下令，我还得说句愚忠的话。咱中国人代表先进文化的发展方向，怎能反过来取用老外那些破玩艺儿？穿远方之服，变古之教易古之道，逆人心，叛学者，离中国……真的合适吗？臣，愿大王仔细考虑。”

　　王孙緤又把公子成的话报告给赵老大。
　　赵雍马上坐车到公子成家：“我听说叔叔生病，特意赶过来看看。”
　　赵成旷工在家泡病号，不知是正在打麻将还是玩扑克，接到门房通报后一个箭步冲上炕，喘着粗气挺尸装死：“哎哟喂，这人上岁数，都、都不中用了啦，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疼……谢谢您，在日理万机中，还来看望老叔。”
　　借口探病，寒暄几句。
　　赵侯当面做思想工作，说：“关于服装问题，我以为便用才好；礼，便事就行。所以，圣人观其乡而顺宜，因其事而制礼，目的是利其民而厚其国。您看瓯越之民，披发纹身，错臂左衽；而那故吴之国，则是黑齿雕题，鳀冠秫缝。礼与服虽不同，出发点都为的方便实用嘛。……”

　　公子成叔叔打起精神，显得容光焕发；他本心反对胡服，此刻却不自觉的大点其头，犹如鸡啄米似的，看起来对领导的言论早已心悦诚服——至少给人的印象如此哩。
　　赵雍见“顽固派”的成叔出现松动迹象，有回心转意的苗头，心里大为高兴，更为自己言谈的铿锵有力、说理透彻而兴奋激动。
　　于是领袖继续发挥，侃侃而谈：现如今，我国东有河、薄洛之水，与齐、中山同之，而无舟楫之用。自常山以至代、上党，东有燕、东胡之境，西有楼烦、秦、韩之边，而无骑射之备。……
　　为此，寡人打算聚舟楫之用，求水居之民，以守河、薄洛之水；变服骑射，以备其参胡、楼烦、秦、韩之边。以前，简主不塞晋阳以及上党，而襄王兼戎取代以攘诸胡……这些道理，大家都能明白。
　　赵雍说着说着，最后握住公子成长满老茧（给麻将害的）的手，亲切地说：“亲爱的叔叔同志，我之所以决定改变服装，更新战备，只不过为了四境应变，报中山之仇。从前，中山仗恃后台老板齐国撑腰，侵略我们土地，捕捉我们人民，决河水灌鄗城……先祖们都认为是奇耻大辱。鄗城丢丑，叔叔大人该不会忘记了吧？”

　　赵雍自己差点儿热泪盈眶，随即掏出手帕抹了一把。
　　“今骑射之服，近可以备上党之形，远可以报中山之怨。而叔呢，顺中国之俗以逆简、襄之意，恶变服之名而忘国事之耻，非寡人所望于子！”赵雍严肃地结束了谈话。

日期：2010-02-20　08:27:16

　　领袖苦口婆心，声情并茂，情理皆备。
　　显然，公子成乃是精通世故的老狐狸。
　　他马上改口，当场表示：本叔叔向来老脑筋觉悟低，要说到移风易俗——抛弃文明而迎合野蛮——这可不能理解；如果是继承简、襄遗志，为祖先争气出气，那就绝无二话，漫说是穿胡服，就算打赤膊光屁股，咱也不含糊。老家伙听你的就是。
　　赵成思想一通，从头到脚都不再痛。正如中医所说：通则不痛。
　　于是再拜，接受领导所赐胡服：西装革履，大红领带高高挂。赵成顿时觉得这个、这个胡服嘛，不就是比中山人的“中山装”更革命的样子么？

　　改革开放，先从服装开始，这标志着思想和风气的转变。让中山那些老外来穿长袍戴帽褂吧，我们中国人改成牛仔裤、套上小马甲——将革命进行到底！
　　但是，还有不少中央大员假装很革命的样子，硬说老习惯变不得耶。
　　其中比较典型的，就有赵文和赵造等人。
　　赵文反复强调说：我很愚蠢，但我很忠诚。我之所以竭力反对，归根结底理由只有一个：如果不发表意见，人家还以为我哑巴，是个吃白食的。
　　赵太阳说：“虑无恶扰，忠无过罪，子其言乎！（你但说无妨，兼听则明嘛。”）

　　赵文说：“当世辅俗，古之道也；衣服有常，礼之制也；修法无愆，民之职也。三者先圣之所以教。今君释此而袭远方之服，变古之教易古之道，故臣愿王之图之。”
　　王曰：“子言世俗之间。常民溺于习俗。悬着沉于所闻，此两者所以成官而顺政也，非所以观远而论始也。且夫三代不同服而王，五伯不如教而政。知者作教，而愚者制焉；贤者议俗，不肖者拘焉。夫制于服之民不足与论心，拘于俗之众不足与致意。故势与俗化而礼与变俱，圣人之道也承教而动，循法无私，民之职也。知学之人，能与闻迁；达于礼之变，能于与时化。故为己者不待人，制今者不法古，子其释之。”

　　赵造谏曰：“隐忠不竭奸之属，以私误国贱之类。犯奸者身死，贱国者族宗。反此两者，先圣之明刑，臣下之大罪也。臣虽愚，愿尽其忠，无遁其死。”（本人坚决忠于赵主席的革命路线，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我也要表表态嘛。）
　　赵雍心情非常之好，笑道：“竭意不讳，忠也；上无蔽言，明也。忠不辟危，明不距人。子其言乎。”（很好、很好。大家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鸟。）
　　赵造曰：“臣闻之，圣人不易民而教，知子不变俗而动。因民而教者不劳而成功，据俗而动者虑径而易见也。今王易初不循俗，胡服不顾世，非所以教民而成礼也。且服奇者志淫，俗辟者乱民。是以莅国者不袭奇辟之服，中国不近蛮夷之行，非所以教民而成礼者也。且循法无过，修礼无邪，臣愿王之图之。”
　　王曰：“古今不同俗，何古之法？帝王不相袭，何礼之循？宓戏、神农教而不诛，皇帝、魇、舜诛而不怒。及至三王，观时而制法，因事而制礼，法度制令，各顺其宜；衣服器械，各便其用。故礼世不必一其道，便国不必法古。圣人之兴也，不相袭而王；夏殷之衰也，不易礼而灭。然则反古未可非，而循礼未足多也。且服奇而志淫，是邹、鲁无奇行也；俗辟而民易，是吴、越无俊民也。是以圣人利身之谓服，便事之谓教。进退之谓节，衣服之制，所以齐常民，非所以论贤者也。故圣与俗流，贤与变俱。谚曰：‘以书为御者不尽于马之情，以古制今者不达于事之变。’故循法之功不足以高世，法古之学不足以制今。子其勿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