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山接过其中一张信纸，他还没有看完，在灶房里忙了大半天的李月仙端出来一瓦盆热乎乎的萝卜炖猪肉，白嫩的水萝卜和猪五花肉，都切成四方块，炖得酥烂，汤上面飘着一层亮汪汪的油脂，又撒了一些细碎的葱花，香气扑鼻。
　　在座唯一的女干部何萍招呼李月仙，你也过来坐下吃嘛！李月仙说，不啦，我在灶房里吃过饭的。李月仙并非只是客气，钱唐村的规矩，家里有客人时女人不上桌，蹲在灶房角角吃饭。
　　一桌的人不再讲那些虚情假礼，激情饱满地吃肉喝汤。
　　唐小山放下那张至关重要的信纸，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萝卜炖肉。
　　日期：2013-06-29 05:52:51
　　7、协议搁浅

　　唐小山最终未在调换承包地的协议上签字。
　　因为唐小山突然发现，在场的其他人都极力想促成换地这件事。当所有人怂恿你一个人去做某事时，对你而言可能不是什么好事。他又想，即使调换一块能种粮食的地对自己来说的确是一件好事，但那些村干部明显地一边倒，明显地表现出讨好村长的意图，已经让他小看了他们。眼见一桌子人猴急急地想让他签字的样子，他心里暗暗发笑，笑他们把芝麻绿豆的村干部太当回事了，还笑有些人不做高人做矮人，喜欢装孙子。

　　其实对唐小山而言，换地原本不是一件坏事，但他就是这个样子，一根筋拧着，喜欢跟大多数人反着干，别人说西，他要往东，别人看得山大，他偏不放进眼里。他说这叫与众不同。
　　唐小山喜欢自己与众不同，理由很简单，在钱唐村，他是他们那一茬人当中唯一高小毕业的，算是有文化的人。即使村会计钱达辉只不过读了初小。高小毕业的唐小山在钱唐村混得不如初小毕业的钱会计，想想这事他心里就有气，也更看重自己比其他人多出来的那点文化。反映到为人处事方面，有文化的人自然会把自己跟没有文化的人拉开一定的距离，以表现出他和他们在智慧上是有区别的，他要高一个层次。这样的追求原本没什么不好，但是唐小山搞过了头，成了死犟，成了全村舆论的众矢之的，他的犟拐拐脾气在这十村八乡也因此出了名。举两个经典事例：早些年生产队禁止村人出去做买卖，队委会也就是后来的村委会在墙上贴出告示，那告示是用包装了洋灰的牛皮纸袋子拆开来写的，老大的一张牛皮纸，会计钱达辉用毛笔在上面写满了字，一，二，三，四，五……列出十几条，明确规定哪些事是投机倒把行为，强调了投机倒把将受到怎样的制裁。唐小山看完告示，他不相信钱会计用一张破牛皮纸写几行狗爬的字就能把他怎么样，就能把他拴在村子里，他偏要犯这个禁，而且是哪样错误高级就犯哪样——他不贩鸡蛋，也不贩粮食，却在清河镇倒卖粮票和布票。这样的事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没多久他被戴红箍箍的巡逻人员抓住，扭送到派出所，不但赃款赃物被没收了，挨了一顿警棍，还差点判刑。后来政策发生变化，自由市场放开了，对农民的管制也放开了，村人可以做买卖，也可以出去务工。当钱家冲的男人们都往清河镇甚至遥远的大城市跑时，他倒安分起来，懒洋洋窝在唐家湾，守着几分田土穷凑合。一来二去，唐小山的日子一年一年没的起色，处处不如别人。用王馥香当初的话说，他这个犟法，别说家里的日子赶不上别人，就是吃屎他都赶不上一泡热的，是他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自寻绝路！说这句话时他们两口子正在晒场上晒麦子，他当场把王馥香按在石板地上狠狠捶了一顿。好在晒场上还有其他人，拉了好半天才把他扯开，王馥香有几缕头发揪掉了，一颗门牙也没有了，鼻血把前衣襟染红一大片。其实唐小山以前不打婆娘，只那一次，王馥香被打怕了，不敢再管他的事，直到后来因为种党参她不得不离家出走。于是村人们说，唐小山的犟是瞎胡犟，是不识好歹。唐小山倒觉得，这是自己的个性，是男人家该有的一副硬骨头。尤其是讨好村干部的事，他恐怕一辈子都做不出来。比如此时，唐小山已经铁了心，婆娘儿女抛下自己走了，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根本用不着再去讨好哪一个！对于如此态度，别说旁人，即使唐小山本人都觉着自己就像一块鹅卵石不慎掉进茅坑里，又臭又硬，简直就是阿Q，就是破罐子破摔！

　　日期：2013-06-29 05:56:44
　　这天晚上，唐小山抱着茅坑里一块鹅卵石的态度应对眼前的一切。他以不变应万变，不论村干部们说得多么动听多么敦敦善诱多么声情并茂，他只埋头吃肉闷声喝酒，一边吃喝一边想，唐七爷宴请他，本身就是一件荒谬的事。多年来，他的日子一直过得不痛快，此时唐七爷给他制造了一个机会，千载难逢，他当然不会像吃肉喝酒一样闷头不痛快，而是想让村长他老人家陪着自己不痛快——这对他来讲也不会有更多的损失。

　　事情的结果就是这样，与众不同而又一无所有的唐小山喜欢制造出其不意的效果，他不仅自己坚持做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最好在掉下茅坑的那个瞬间，把茅坑里面的内容溅出来，落到其他人身上，要臭大家一起臭……
　　一餐晚宴吃罢，李月仙撤掉残羹剩饭，把桌子收拾干净了。
　　唐盛林一边倒茶，一边提醒道：“钱会计，今天你是主事的，赶紧说正事。”
　　钱达辉拿起那两张写着协议的信纸说，唐小山，你酒也喝了，肉也吃了，今天村干部都在场，你把手续办完。
　　有人在旁边催促，唐小山，你麻利点，协议签上你的大名，几笔就写完了，我们好早点回家拽瞌睡！
　　你们是不是商量好的？唐小山将油嘴抹一抹，突然硬硬地说，既然你们已经商量好，还要我签字做么事？你们是村干部，你们说了算，想派哪块地给我都行，随便得很！
　　副村长钱玉华说，你啷咯不讲道理呢？我们今天都在田里做活，收工后是前脚后脚进的唐七爷家，你看见哪个提前商量了？这不是在跟你商量嘛！村委会的意见是要帮你脱贫，我们现在征求你的意见，你可不要往歪处想啊！
　　唐小山说，既然征求我的意见，现在我想知道，唐七爷把一块板结了的地换去搞么事？你们说村长风格高，要帮我脱贫致富，这样的话鬼信，我不信！
　　钱唐村有好几百口人，村长要划一块宅基地盖砖房，这样的事不可能瞒得住。唐七爷只好把他换地的打算对唐小山讲了一遍。当然，关于王木清到那块地里看过风水的事，他绝口不提。最后他和颜悦色对唐小山说，你那块地种不成粮食，离我的老房子近，我又正好需要地基，我们两家调换是两好合一好，大家图个方便，没叫你吃亏呀！
　　我说呢，怎么突然有这样多的好事落到我头上？原来是村长要图方便！唐小山冷笑道，你们没叫我吃亏，我却不想占便宜！我的地我做主，不换，坚决不换！你们又不是黄世仁，我也不是杨白劳，还强买强卖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