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石激起千层浪。经过地质专家多次检验分析，一份详实的矿床勘测报告从平安县递交到了省城，再由省城递交到中央，然后返下来，经过一系列复杂的审批程序，很快，戈壁滩上建起一座工厂，距离南坪村不足五里路。紧接着，从四面八方浩浩荡荡涌来许多人，开矿的，烧炉子的，热火朝天，不亦乐乎，专门炼那种石头，而且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整个事情对苏修美帝等反华势力保密，因为那些矿石里面除了常见的铜和金，还富含镍，又发现了铂、铑、钯、铱等稀有贵金属，都是紧缺的国防物资，生产工艺又十分简陋，金属提取率低下，炼完石头的炉渣也派专人看护。尤其那个镍，据说要防止苏修美帝等反华势力窃取经济情报，工厂就有了一个神秘的代号，称作一六八厂，取“一路发”之意。

　　继承家业的老王头每次到地里做农活时，都忍不住用仰慕的眼神凝望一六八厂所在的方向，隐约可见几根直指云端的高大烟囱，升起腾腾烟雾，晕染出建设新中国的欣欣向荣景象。让老王头感触最深的是，有些时候，工厂里的职工歇班，他们成群结队来到南坪村，用工作服或其它劳保品交换蔬菜禽蛋，有时也掏现金买。他从工人们身上赚了不少钱。于是他坚信，南坪村是块风水宝地，全因了他爹老老王头当年捡到的石头。随后他进一步假设：埋藏了矿石的地底下，距南坪村或许仅仅一步之遥呢？想想吧，只差一步，他爹老老王头盖的院子就能圈在工厂的围墙里面而不是外面，王家儿孙就能进工厂拿工资吃商品粮，而不是刨地受苦，还受穷。老王头为此抱憾终生，临死前将房子一分为二，留给了儿子王万满和王万泰，那块石头到了小儿王万泰手里。当年王万泰年纪尚幼，他看着神奇的石头立下宏愿，将来要从事寻找宝藏的工作。

　　到了八十年代，一六八厂炼石头的摊子越铺越大，职工人数越来越多，想赚工人们钱的生意人都从全国各地涌来了，修鞋的剃头的，杀猪的卖菜的，生豆芽的种蘑菇的，从事各种营生的都有。G省决策者们意识到，这个地方急需完备的政府职能部门为工厂服务，也为厂里厂外的人服务，于是一个被命名为砂城的四线城市华丽丽诞生了。平安县划归在砂城的行政区域。可是，那次建市，又差一点点，南坪村没能圈进砂城市区范围，村子里的人依然是村民，而非市民。

　　关于那块石头，带给王万满和王万泰的影响，其意义大不相同。有好些年，王万满守着爷和爹传下的风水宝地，认真过着农村人的日子。王万泰在石头的激励下专心读书，成绩出奇地好，初中毕业被保送进了中专，毕业后成为一名地质勘探队队员，实现了少年时期的理想，之后他一直在平安县县城生活，离砂城也就是离南坪村有近五十里地，平时难得回村一趟。而且自从王万泰担任平安县县委书记，住进了敞亮的楼房，他就把爹留给他的半院房产连同那块石头转赠给大哥了。但是他的赠与带着附加条件，即王万满处理该房产时必须征得他同意，他们还郑重其事到砂城一家公证处做了公证。

　　日期：2013-12-14 08:42:23
　　王家只这两兄弟，自成年后他们不在一处，一个种地，一个做官，王万满说不出对王万泰的感觉是怎样的。可是，为房产赠与事项到公证处签字那天，王万满已经确信无疑，弟弟是小题大做，小家子气。半院土坯房而已，多年来如果不是他这当哥的照看修葺，早就垮塌成一堆烂泥，还能住人吗？话又说回来，那房子再怎么值钱，送就送了，平安县堂堂一个县委书记，舍得一头牛，却拽住一条牛尾巴不肯撒手！于是，当村里有人愿意出高价买王家的老宅，说准备在那里养羊，要用那块地皮盖一间羊圈，王万满及时给王万泰拨通了电话，按照公证书的要求向弟弟尽告知义务。

　　卖什么卖？你就缺那俩钱儿？爷和爹两辈人，只留得一院房子，你好好听着，不兴这么败家的！电话里头，是王万泰莫名其妙极不耐烦的呵斥。
　　官大一级压死人。平安县县委书记比起南坪村的村民，大着不止一级两级，王万满是兄，王万泰是弟，一般情况下，这兄也只有听那弟呵斥的份儿。王万满心里憋屈，没等对方挂电话，将手里的大哥大“啪”地往炕头一扔，大哥大摔飞出去，然后蹦落在地。
　　彼时的平安县，大哥大尚属高端通讯产品，有一匹砖头的厚度，拿在手里死沉死沉。这是王万泰任县委书记时配的，后来他觉得自己在县政府成天举个大哥大像暴发户，何况家里和单位都有固定电话，轻型手机也开始投放南方市场了，他就把大哥大淘汰下来，当个似的宝送到乡下来。说实话，王万满不稀罕。自从土地承包到户，村民务工相对自由，王万满农闲时就进城，在炼石头的一六八厂，也就是后来挂牌的矿冶集团公司打工，手头的钱活泛了，已经搬离爷和爹留下的老宅，一家娃娃大小住在新修的砖房里，十四寸熊猫牌黑白电视机置办了一台，他如果想安装一部电话，亦非难事，全是沾着矿冶集团公司的光，跟做官的弟弟王万泰没的半毛钱关系。

　　王万满摔大哥大的时候，刘桂芬正坐在炕沿边补一件褂子。褂子是王睿的，这一年他刚升入初中，皮实，不是上房，就是上树，成天淘，衣裳成天有的补。大哥大“啪啪”从炕头蹦到地上的巨大响动惊得她一颤，缝衣针扎到手指上去了。她抱起指头吸允从针眼处不断往外冒的血，瞪一眼男人说：饱饭胀得你，拿它出气，自家兄弟，有话不会好好说吗？
　　有啥可说的？后庄的瑞祥，人家愿意出四千块钱，那院子，万泰狗东西，居然不让卖！
　　四千块？是该卖！别说咱村，城里头最有钱的人家也不过万元户……那院房子，如果现在不出手，又没的人住，早晚垮塌掉，一分钱不值！刘桂芬絮絮叨叨了一会儿，收拾起补好的褂子及针线，去灶房烧晌饭了。

　　彼时未出正月，元宵节舞过社火以后，天气一天一天暖和起来，村里许多男人都准备进城打工了。砂城周围方圆百十来里，最好的单位莫过于矿冶集团公司，虽是国营企业，井下采矿的活，尤其掌子面上，几乎都是雇佣农民工干，矿冶集团的人称他们轮换工，意思是，他们到井下干一阵子，走了，再换一批。王万满也准备去下井。轮换工的身份听起来带有明显的歧视，井下作业危险性又大，但与种庄稼相比，来钱快。吃罢晌饭，他开始收拾自己的行装。

　　突然，院门外传来刺耳的汽车喇叭声。是难得回村的王万泰自己开着一辆北京吉普回来了。
　　身为县委书记，王万泰有专车，配置了专职司机，但他每次回村喜欢自己开这辆旧吉普。他常说，回家嘛，用不着摆谱，要让乡亲们感觉亲切。他停好车，脸上笑盈盈的，与遇见的村人说几句暖心话，问了问他们的农事及日常生活，然后进到兄长家，不等人招呼，自己找一张马扎坐下，接过嫂子刘桂芬倒的茶，他一边喝茶一边看王万满卷行李，自顾自说这说那，脸上显出一点兴奋，好像忘记了上午抓着电话训人的事，也好像并没有任何对不起兄长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