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5-08-19 10:30:57
　　二、
　　1、
　　那一年我十八岁，我有一个初恋女友。
　　按照现在年轻人的标准，或许都算不得女友，如今保留下来的物件只有一张照片和一纸语意含糊的分手信。我没有亲过她的嘴，没有热烈拥抱过她的身体，只有一次在学校春游的大巴上，大伙拥挤在一块推推搡搡，我借机搂过她的腰，纤细如柳。

　　还没来得及亲嘴和拥抱，很快就面临高考了。后来脑海中浮现出的，只有考试前几个月父母的激烈争吵，还有窗外知了聒噪的叫个不停。不久后，暴雨就开始连绵不断下起来，第一次从电视机里听到“厄尔尼诺”、“拉尼娜”这样听上去美好，却能摧枯拉朽的名字。那年的大洪水，来的时候狂奔满溢，留下千疮百孔的碎片残骸后，又转瞬间销声匿迹。
　　那时，我们住在一个遥远的滨海城市，这里生活的人祖祖辈辈看惯了潮起潮落和吞噬一切的巨浪。只是那年的暴雨说来就来，前一天还暖阳当空，第二天雨水就像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落下来，一下就是好几个月。形同枯槁的老人回忆说，他们也从没见过这样连绵不绝的暴雨。城市里大部分街道开始涨水，地势低洼的东南方，低矮的建筑全部被淹没，学校里低年级的放假，初三和高三的学生被转移到后山几栋破旧小楼里继续复习。课间，跑到山头向下眺望，整个城市鼓鼓囊囊就像泡发的白面馒头。

　　雨停后，老人搬了小竹凳坐在房顶上乘凉，他们穿着白背心，慢悠悠摇着蒲扇，看远方码头的轮船在海面上下颠簸。有调皮的小孩，划着家里偷出来的木桶塑料盆，在污水中嬉戏。大人们到后山的水娘娘庙焚香祈祷，破庙又焕发新生，与所有土生宗教一样，人们只不过是临时抱佛脚，期望用红烧猪头换来龙王雨，用鲜甜水果祈来风调雨歇。
　　到九月份，洪水迅速退去，天气又变得异常炎热。我怀揣来迟的录取通知书，背着帆布旅行包一个人来到上海。我大病初愈的鼻子，能闻到这个陌生城市弥散着绵长而悠远的女香。母亲说我有个天赋异禀的狗鼻子，嗅觉细胞数量大大超出常人。我的鼻腔构造奇特，能闻到各不相同的乳香、体香、发香、屄香、胭脂香，哪怕是看到《聊斋》书里的各种狐妖，似乎也能闻出她们的形状，然后看见那阵香气，从书中满盈溢出，扩散成整个时空容器的样子。

　　小时候，母亲带我到西山万寿宫磕头拜佛。我那时面目清秀，男生女相，又蓄了时髦的长发。摇动签筒，跌出个中签，诗云：“说是说非风过耳，好衣好禄自然丰 。君莫记取当年事，红颜祸水向东流。”老和尚看了之后沉吟良久，说这孩子必须管住口舌，莫论文章，否则将是红颜祸水。母亲看看我说，这孩子是男的，不会是红颜祸水。老和尚撇了我一眼喃喃道，是祸害红颜的水或者被红颜祸害的水。

　　老和尚又问，这孩子叫什名字？母亲说，叫林加，双木林，加减的加。老和尚一拍脑袋说，水生木, 木生火, 木上之木，红颜祸水，此乃天意。母亲觉得这老和尚神神叨叨，其实是拐着弯骂她红颜祸水，于是忿忿地拽着我的手走了。我赖着不走，回头看见和尚屋里挂着一副对联，上面写着“我自无心于万物，何妨万物常围绕”。妈妈撅着我的脸蛋说，怪不得你鼻子这么灵，等你十八岁就放你出去祸害女人吧。我会意地点点头，说这和尚庙里有女香。

　　现在，我坐在学校接新生的大巴上，挎包里有一封分手信，一本私藏的小说《海上宝贝》和一张上海东北角某名牌大学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那本小说据说只发了两千册，就被出版局禁了。男生只能把书藏在裤裆里，夹在大开本的英语书里私下传阅。我好容易搞来一本，果然从书页间闻到不同寻常的气味。作者是这所大学的师姐林薇薇，她把东方明珠比作上海的生*器，**流成了黄浦江。我想这女子想象雄奇，也肯定有异于常人的感官，肯定是红颜祸水。我从她的书里了解光怪陆离的大都市，想象着知名学府的豪放青春，报考了以文章定天下自居的中文系，我就是要趟一趟这“祸水”，谁叫老和尚庙里还有女香。

　　在高考放榜前，初恋女友递给我一封分手信，她选择留在老家读中专空乘专业。我十分不解，虽然她高考没考好，但分数还是足够读一个大专院校。她给出的理由很简单，那是最后一届国家包分配的中专，毕业后总会有个干部编制，以后只想稳稳当当的工作，然后嫁人生子。没准运气好，今后还会被选中成为一个空中小姐，像候鸟一样终日飞翔。看完信，我就生了一场大病，鼻子完全没法呼吸，只能张大嘴不停喘气，我想吃红烧肉、油爆虾、糖醋排骨，可是摆在面前却闻不到一点香气。

　　大巴行驶的路线多是近道小路，上海没有向我展示想象中的大都市气派，可看的景观倒是些窄小里弄，矮房墙壁和窗口竹竿上晾晒的五彩缤纷万国旗。许多高楼和东方明珠电视塔的顶子，经常作为背景出现在视线中。我一路上盯着那些尖顶，看着沿路弄堂窗外晒的内衣丨内丨裤，想象着书中描绘的校园。
　　沿途的风景迅速闪过，行驶四十分钟左右便到了学校门口。校门方方正正，红砖砌成，不远处高大的毛爷爷雕塑向我们招手。大门内挤满前来报到的新生，一条林荫道向东西两边延伸，路旁摆着一长溜木头课桌，树梢上系着各院系的横幅。沿着林荫道走去，经过中央草坪，我很快找到“中文系”的横幅，辅导员、教师和学长们，指导着新来咋到的稚嫩面孔办理各项手续。人们拥在一起，有的缴费，有的领饭卡钥匙，我被晾在一边没人搭理，大多数人都忙着和新来的小师妹聊天。我找到一个满头大汗的胖子喊老师，他长得面善且老成。胖子示意我说，他也是新生，只是来帮忙的，我们互相尴尬起来。

　　日期：2015-08-19 10:34:43
　　校园很古朴，沿着主干道往前走，两旁都是巨大的法国梧桐，叶子飘落的季节会很美。教学楼和图书馆大部分都是七八十年代新建的，红砖平顶，钢筋混凝土结构，反倒是校园中央几排宿舍楼是有年代的建筑，青砖外墙，红木窗框，还有灰色瓦顶和翘起的飞檐。宿舍楼门口种的巨柏，有三层楼高，看样子至少有几十年的树龄。长青树的好处，是能永远保持这种深绿的冷冷色调。
　　宿舍一侧就是图书馆，正对面还有六块泥地篮球场。只是水房和澡堂路程太远，要沿着主路一直走到东门女生宿舍附近。夏天还好，大伙都可以挤在大水槽旁边冲凉，但是一到冬天，男生便窝在被子里，等到惊蛰后春暖花开，宿舍走出来的都是丐帮长老。

　　宿舍楼周围环境不赖，窗外是一片青草地，种了四五棵歪脖子柳树，还有一条仿古长廊，据说是学校著名的分手圣地“绝情谷”。宿舍楼内的景象却有些惨不忍睹，粗糙的水泥地面，怎么打扫也很难干净。门口左右两个站不太稳的木头柜子，油漆的原色早已经脱落，就像倚在街角的落魄鬼。柜子底下，还能扫出前任主人留下的破袜子和瓜子壳。桌子下面有两个红色塑料垃圾桶，下面沾着黑乎乎的泥巴和干巴巴的桔皮。头顶上拉了两根铁丝，一头系着门框，另一头拉到窗外，梅雨季节可以在室内阴干衣服。那时还没有手机，没有PAD，没有MP3，寝室里只有书，单车，葵花瓜籽，VCD碟片，明星性感海报，思春的少年和一股混合着**和漂白水的孤独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