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7-04-22 01:13:42
　　我们陈十三庄自古以来就有规矩，为人父母者辞世，是会埋在杉树嘴的黄土岭祖坟地的，而少年夭亡的人，一律视为不祥之物，只能草草葬于筲箕坡的土丘里，是绝对没有资格进祖坟山的。
　　我母亲晏金子哭得已经了无方寸，眼神呆滞像个傻瓜，由着村里的人帮忙牵一条大水牛将紫苏姐姐驮了回来。大队信用社会计支了五十块钱，正吩咐四个村民到镇上去买一口陶棺来盛殓紫苏的遗体。在家搁一晚上后第二天下午就得埋进筲箕坡乱葬岗子。忽然癞痢头何士兵满头大汗用牛车拉着一具木棺过来了，头顶仿佛开锅的酒甑般冒着腾腾的热气，一头的癞痢就如狗咬缺的秋南瓜狼籍不堪。何士兵脸上戚然如霜打的草垛，和村民将那口上好的木棺移下牛车，揭开紫苏姐姐盖在脸上的白布看了一眼，取出油漆刷子，默默地为棺材刷起了桐油。

　　骆娇婶子一边用手抚着母亲的背脊安慰着，眼睛也是红的，她悄悄问着母亲：二妞还在河西轧花厂没回来吧？母亲这才反应过来，我二姐紫芸还在外地，姊妹将不可能再见面了。这样一想，母亲又是一阵号啕痛哭，震得屋后臭椿树上那群乌鸦纷纷飞走了。
　　母亲一号哭起来，地面仿佛在颤抖一样，我伸出手来握住紫苏姐姐冰冷的手，大姐以前总喜欢拿温热的手掌抚摸我的后胫窝，笑得暖洋洋的道：大龙啊大龙，将来姐出嫁时你是专门提夜壶子的。我甩开她，哼道：屁，我摔个八瓣儿，让你没地方尿尿。大姐于是笑着骂我：白眼狼，姐给你在城里买的胶球鞋子脱下来！我有一双黑色球鞋，全村所有的男孩唯一的一双，是姐姐在县城特意给我买的。我鼻子忽然酸得难受，拿起大姐冰凉的手来擦鼻头，母亲赶忙冲过来，把我用力推开。

　　二姐紫芸是第二天一早回来的。那个时候太阳婆婆已经三竿子高了，但阳光并不灿烂，昏黄黄的似乎中了箭的野兽有气无力。紫芸背着一只帆布包，脚下踏着白白的霜花。当时堂屋里秀婆婆正踮着小脚，用一沓草纸帮榻上的紫苏清理脸面，准备到了时辰入殓。二姐紫芸叫一声“姐”，推开秀婆婆，从帆布包里拿出一方洁白的手帕，轻轻地拭干净她的脸，然后取出木梳，细细地梳理着大姐紫苏乌云一样的头发。最后，紫芸取出一个胭脂盒儿，细细地为大姐涂抹着腮红。庄子里所有的人都默默都看着二姐紫芸，没有一个人上前帮忙。紫苏姐姐的口红涂上后，人们惊呆了：即使死了，紫苏也是如此美艳动人，也是陈十三庄里最漂亮的姑娘！

　　那个时候，紫芸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很多年来，陈十三庄的人一直十分费解。那天二姐突然回家，是因为晚上做了个梦，梦到大姐紫苏笑着对她说：妹子，我要到嫁到蛮远的地方去啦，你做妹子的，送我一点化妆的物事不？姐赚了的钱都给妈家用了，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呢。于是紫芸第二天匆匆赶上第一班过河的车回家来了，带了眉笔、胭脂和口红。这些，是我长大后紫芸姐姐对我说的。
　　下葬的时辰到了，八大金刚准备起棺了，十四岁不到的紫芸二姐突然指着大伯陈五湖道：大伯伯，我姐要葬在祖坟山里！
　　别胡闹，二妮儿！陈五湖显得很为难地望着紫芸，他的眼睛也布满了渔网一样的血丝，脸色黑沉沉的。
　　紫芸眼睛死死地盯着陈五湖的脸，一字一句道：我姐肚子里有了孩子，也是做了娘的人了！我爹生前最喜欢姐，我要我姐跟爹埋在一起，我怕她死后再让人欺负！说完，紫芸姐姐跪在棺前，对着在场的乡亲们磕起了头来。
　　大姐紫苏下葬的那一个下午，陈十三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伤心地哭了，在二姐紫芸磕头声里，我们陈家白发苍苍的族老同意将大姐埋在我爹陈四海坟墓左边，尽管紫苏不是我爹陈四海亲生的闺女。

　　大姐寻了短见的水鸟冲水库十分清澈，水是蓝色的，以前是附近的孩子们游水的最好场所，自从紫苏姐姐死后，村庄里的大人们再也不许自家孩子们去玩水了。那时候，我总是恍惚着，觉得大姐紫苏总有一天会像只金色鲤鱼从蓝色的湖水里一跃而起，浑身滴着晶晶亮亮的水珠冲我笑。于是每个周末都会瞒了母亲去水库大堤上呆一会儿。有时候骆芙也会陪着我一起去。第二年春上，我孤独地又一次来到水鸟冲，两边的山坡上开满了许多好看的花，百灵鸟和云雀在天空唱歌，蜻蜓和蝴蝶停在水库飘浮的莲叶和水草上。夕阳下，忽然山林中的鸟儿都飞到水面上空，彩虹般搭建了一个半圆的拱形，蝴蝶和蜻蜓聚集在一起，翅膀挥动着，仿佛天上的星星闪烁，睡莲开出紫色的花儿，浮萍很快地生长，整个水面成了碧绿的草原，大姐紫苏端坐在中央，笑得山上的红茶花一样望着我，一边梳理着长长的黑发。我大喊一声：大姐！拔腿飞快地朝亲爱的紫苏姐姐飞奔而去……

　　陈召龙！你疯啦！我的衣襟忽然被骆芙紧紧牵住，她的大眼睛里，眼泪珍珠一样滚落，滴在堤岸白色的地菜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