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5-07-09 22:16:42
　　第四章．追与逃
　　在林雨逍这些年蝇营狗苟、有一搭没一搭的随波逐流中，生活的秩序早已混乱。身处的灰色圈子里太多看不见的手臂牵纵着他，他们就像夜晚路灯下的蝇虫，林雨逍就是这条社会漏洞中穿插而过的漫长连环线的最末端。
　　除了外卖店的派送员，他还有另外的众多身份。票贩、造假、旧品回收、职业排队……很多都是看得见收获却见不得光的勾当。
　　这些年，尤其是经历最初的惊惶后，林雨逍已经习惯，明白如何去和周围这些沆瀣一气、蛇鼠一窝的人打交道。经历过无数次的追与逃，风尘仆仆的世态不再让他心萌退意，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他已经不愿去理会。面对韩菲，他没有问过为何她甘愿与他一同置身这片冰冷的暗潮中。渐渐他就不去想了，有过的心事也只是刹那的彷徨。
　　他们之间不存在情感，这是三年时间彼此心中早已敲定的防区。韩菲每晚离去时甩下冷冰冰的一两句话，便将明日的散活和摔门声一同丢给他。
　　林雨逍倚靠在垃圾桶旁，抽着烟，眼睛不时瞟一眼公园里的人。

　　同往常一样，这次是很简单的活。林雨逍拿出口袋里的几张票。上面的日期标明是本月20号，地点在新州体育馆。
　　张抑扬的演唱会。林雨逍特意看了看座位，全都是A区。票价在千元以上。
　　林雨逍缓缓收起票，定定等待交易的人。
　　虽然已是九月，但天还是热得让人头发昏。公园里所有人都是一身清新装扮，除了林雨逍穿着厚重的外套。热力从身体各个角落升腾着涌向领口，他抬头看看天空，盯着那轮太阳。
　　他眯着眼看了很久。
　　这些年，就连这般压榨式的暖意，他也许久未曾感受过了。
　　也不知道这几年颜瑾是怎样过的。他很突然地这样想到。现在想想，一言不发就独自中断与她的关系，当初自己也真的是有问题。三年来颜瑾不断通过各种方式各种人获取有关他的消息，所有这些，他都清楚。有时候想起来真的会歉疚，毕竟三年前那一晚……好像本就和她没什么关系，他相信并不是她直接怂恿人割出他那一道道伤痕。他觉得自己可能是怕了，自己好像看清了一些真正横跨在他们之间的东西，看看这几年没有她的生活，他和她，走得愈发远了。

　　现在去梦坞已经没有了当初偷偷听她唱歌时满怀伤感与憧憬的心境了。曾经在她的歌声中写过的那些东西，那种笔触，他未曾刻意丢弃过，那它们去了哪里。
　　一直在等，等得脑袋隐隐发疼。现在也根本不知道自己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有时候看着一件曾经的东西会想许久，但是思绪根本不会在记忆里留下痕迹。忘记，只需要一个转身。
　　听说颜瑾现在也是个职业歌手了。
　　她也成功了。还是很为她高兴的。毕竟，曾经是……是……朋友吧。
　　林雨逍慢悠悠，从人群中踏过零星的落叶，手中握着的手机响个不停。他靠近女孩，拍拍她的肩膀。别打了，在这里。
　　两个学生装扮的女生回头，一个个头高高的阴沉男子背着光站在自己面前，拿着几张票，对她们道，四张，总共五千块。
　　带头的女孩看他一眼，立刻噤声，旋即低下头打开钱包。
　　林雨逍憎恶这样的女生同自己交易，她们立时伸进钱包的迅捷的手和低沉的脑袋总像是在无声中嘲笑自己丑陋的面庞，不需任何言语。他盯着她们，很想让她们抬起头来看看自己。
　　五千块，四张票，三个小时的演唱会，两月的零用钱外加一个礼拜父母面前的软磨硬泡，面前这个女孩的确有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资本。小姑娘，活在那些白马银马的王子载着她们在永恒的青春中甜蜜驰骋的梦想，马屁股拍出他这般人格格不入的灰蒙。从另一个方面来看他又很希望同这样的人交易，因为够直接，事后也会少去很多麻烦。毕竟她们什么也不懂。

　　林雨逍拿过钱，数了数。正在此时两个身影迅速围住他们。一只手紧抓住他的手臂，大声喝道，这是什么？倒票是么！？长狗胆子了在这里倒票！？
　　拯救世界的人物，此刻现出了最为英勇正派的一面。林雨逍还未看清这二人的长相，便一把攥起钱，对两个女孩大喊，警察，跑！
　　女孩惊声尖叫，却依旧傻愣愣站在原地。
　　林雨逍一咬牙，拔腿向着人群深处狂奔而去。

　　警察怎么可能放过他，当即留下一人看住两个女孩，另一个头也不回地向着林雨逍逃窜的方向追逐。
　　林雨逍在人流之中硬生生冲撞出一条路，这是他未曾预料的情况，眼下没有时间多想，只能尽最大力量赶紧逃脱。若是在大路他的一条废腿根本跑不远，但现在这种龙蛇混杂的场合倒正好方便了他。
　　也不管挡在身前的是什么人，慌乱中他盲目向前蹿动。此时他竟也惊惶起来。人流在疯狂的追逐与逃亡间冲出一道缺口，一深一浅的大地，踉跄的步伐，他顾不得腿上撕心的疼痛。这不光是他的钱，韩菲！这是他脑海中唯一能想到的名字。他，能逃脱么？
　　那粗重的呼吸声已经触及脖颈，就在身后！警察一把将他扑翻在地，他拼命挣脱，起身想要再次逃脱。警察揪着他的外衣，被他奋力脱掉。伸手可及的单薄的后背，警察上前，怒不可遏，抓着他的衬衣，用力将其撕碎！
　　再次跌落的身影，没有再爬起来。
　　警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什么……
　　男子倒在地上，哀伤的脊背，从被镶进尘土的脸庞露出他白于天下的凛冽绝望。警察所有的骄傲瞬间就被这样的目光打败了。那个人，转过头，冷冷看着他！
　　他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怔怔看着那片已不似人皮的后背，爬满贪婪的血吸虫，狂舞着，纷纷涌涌，如若无人，从容吸进他最后的心防！
　　地上的男子，好像已被这般悲伤的比喻折磨了许久。蜷缩在地上无声无息。
　　看伤痕已不是新伤，像是多年前留下的痕迹。
　　警察此刻脑海里嗡声一片，眼前的一幕幕让他无法再靠近这个男子一步。他无法想象这个人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撕扯掉的正是这名男子最隐秘的伤痕。他看得懂他的表情，那不是哀求，那不是委屈，那甚至不是害怕。那是愤恨！皮不裹身，深埋着自己的脸，男子的躯体似在阳光下瑟瑟发抖。他从未见过这般深不见底的悲怆。竟，会有这样的人么？
　　两个女孩来此处，看到后惊叫大哭……

　　哭！哭！警察很想回头给她俩一巴掌。哭，就他妈知道哭！另一名警察带她们离开这里，一路上好言抚慰……他眼角抽动着，然后看到眼中的男子，缓缓，踉跄着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觉察到一丝点滴的彻骨凉意。
　　他抬头，看向天空。
　　不知何时，竟已经下雨了。
　　男子挣扎着站稳，背对他，起身就要离开。
　　等等……你，你别动！
　　警察终究没忘了自己的职责，大声喝止。他走上前抓住他的手臂，看到他的脸。他瞬间意识到自己的疏忽。
　　那张充斥着暴戾、极度扭曲的脸庞！

　　心头泛起的寒意，破碎的嘴唇一字一句吐出的沙哑，撕心的怒吼，还有随之而来的拳头。这些是他最后的记忆。去你妈的！
　　警察闷声倒地。
　　雨，越下越大，漫天席地。早一刻繁华的世界，烟雨蒙蒙。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就是这样的雨，和三年前一模一样！他以为自己早已忘了，混杂这让人窒息的忧愁，洗尽所有铅华，留下一切愤恨，此刻竟就是那场让他失忆的晚雨！林雨逍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裹着破碎的衬衣，哭得像个傻子。
　　他躲在街角的檐下打那两个女孩的电话，那边死活就是不接。
　　大雨中传来遥远的吼声。你们的东西！五千块我拿到了，来找我拿票！林雨逍冲着未拨通的手机嘶声大喊。
　　早该在这风雨里癫狂！他费尽心机，他成功了，为了忘却伤痛，三年来，他已不再有任何听雨的回忆。
　　冷风吹来最后的清醒，他穿过城市的雨幕来到市体育馆。演唱会的建设工作仍在继续着，零星的工人，躲在帐篷下，看着他。每张皱褶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林雨逍终于走到了雨幕的最中央。周围的水气把一切凝结成巨大的雨滴，悬在城市的半空，他就裹在那最深处，望着那张风雨飘摇的画报上的脸。有关那天的记忆所有人都有过一段亦真亦幻的错觉，一个叫张抑扬的名字断断续续隐约从风中传来。工人们砸吧砸吧嘴，把烫手的烟蒂丢进雨水。接着一齐望向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