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阵急促的“嚓嚓”声，从水面清晰传来，犹如快速奔跑运行的火车。老严夹着香烟的手指在颤抖着，炽热的烟灰洒落在流满汗水的手背上，“呲”的一声熄灭了。
　　潜艇缓慢下沉着，瞭望塔迎着驱逐舰的龙骨，正在一点点逼近。“唰！”一阵水花卷过，巨大的螺旋桨，贴着潜望镜的上端一掠而过……
　　众人呼出一口气，放松了紧咬的牙关。衬衫早已湿透，汗水顺着裤脚流淌在甲板上……
　　“敌舰的声纳，从船尾探不到我们。”舔舔皲裂的嘴唇，希勒说道，“但就怕它突然调头……”

　　“水面上有汽艇！”声纳员露出汗渍渍的头。
　　“糟了，日本人准备接刘世勋上岸！”徐文远狠狠一闭眼，挤出混进眼眶中的热汗，“再不行动，我们所有的努力全都前功尽弃。”
　　“离邮船还有多远？”老邢嘶哑着嗓音问道。
　　“一千四百米。”武器官看看海图。
　　“鱼雷能打到它么？”

　　“如果要打龙骨，这个位置有点难。”
　　就着汗水，用力搓把脸，老邢粗喘一口气说道：“不管了，就这么着吧！”
　　“可海面上起雾了，”导航员很无奈，“如果潜望镜不能精确捕捉目标，误差会很大。”
　　用力一捶拳，老邢恨得咬牙切齿：“妈的！倒霉事情怎么总让我赶上？”
　　“趁驱逐舰还没有发现我们，可不可以突然加速上浮？”徐文远怔怔地问一句。

　　“如果这样，”希勒苦笑一声，“四艘驱逐舰完全可以锁定我们。徐，你就这么想葬身海底么？”
　　生与死之间的选择是两难的，德国人和犹太人都不想为这场不相关的战争送命，但中国人却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希勒，我的国家在遭受侵略，我的同胞正在被侵略者屠杀，你说是这样么？”徐文远摘下眼镜，用手指擦擦上面的汗水。
　　“当然，”希勒点点头，“这是我亲眼目睹的。”
　　“你们犹太人被纳粹迫害的时候，希不希望有人能伸出援助之手？”
　　希勒没说话。
　　“绝望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痛苦的，你们曾经体会过，而我们正在体会。在你们走投无路的时候，中国人接纳了你们，现在轮到我们有难了，上帝会让你们坐视不理么？你们可以坐视不理么？三千年前，摩西带领你们苦难的祖先走出了埃及，可三千年后，谁能来拯救你们？难道上帝没告诉你们说，拯救别人，就是在拯救自己？”
　　希勒动容了，徐文远这番近似哀求的苦劝，令他坐卧不安。上帝告诉每一个人说：“我”是存在的。所以每个人在考虑问题的同时，总是最先注意自己——因为我就是上帝。

　　“我们忽视了别人……是的，上帝的仁慈主要体现在关爱他人，如果我是上帝，那么就必须要关爱他人……”希勒的嘴角露出了微笑。
　　幸亏徐文远的母校是一所教会学校（燕京大学）。否则想说服希勒，恐怕会难上加难。但这些浅显易懂的宗教思想，对老邢等人来说，那也是鸭子听雷。究其根源，也只能怪上帝在造人时，无意中对东方这块土地的祖先说一句：要看好你们自家的两亩地，一头牛。
　　“打英国人的船，我们德国人无所谓。”导航员耸耸肩，“反正我们也无路可去。”接过犹太人递来的香肠，他嚼了嚼，微笑地说了声“谢谢”。
　　三个民族的人，六只手紧紧握在一起。没有多余的话，只有难得一见的默契。“邢！你的话说得很好。”看看一旁刚刚舒缓了紧张的邢维民，导航员说道，“干掉瞄准队友的敌人，把自己的命交给队友。嗯！对于潜艇来说，情况更是如此。”
　　“上浮！潜望镜深度！”随着一声呐喊，轮机长果断扳下操纵手柄。螺旋桨卷出层层水花，开始飞速地旋转。

　　“……十八米……十六米……十四米……好！慢速前进！升起潜望镜！”
　　众人的心又悬在嗓子眼了。
　　“哈哈！外面是中雾，再靠近些！对！就这样！目标出现轮廓了！”
　　武器官紧张地盯着海图。
　　“方位005！距离510米！”

　　武器官开始计算鱼雷的回转角度……“目标校正完毕！鱼雷定深12米！时速35节！回转006！”
　　“1至4号鱼！预备……发射！”
　　随着一阵气压的呼啸，艇首涌出一团巨大的水泡。1号鱼雷率先脱离发射管，略作调整成一个小小的角度，拖着长长的白线，向目标游弋而去……
　　潜望镜中，汽艇已停靠在邮船附近，船上水手接住抛来的缆绳，正在熟练地固定。
　　老邢叹息一声，脸上露出淡淡的哀愁。
　　“能看清他么？”徐文远紧张地问道。

　　从目镜上抬起头，艰难地咽口唾沫，邢维民失望地摇摇头：“这该死的雾……”
　　“不！他一定会给我们指明目标！”抢过手柄，徐文远失心般自言自语，“就算不能成功，他也会暗示我们撤退！”
　　“瞎子！你已经不小了！别再闹了行不行？”
　　“放屁！敢情他不是你的同志！你的兄弟！”
　　“你……”老邢咬着牙，无话可说了。
　　就在这时，船舷处突然传来手电的闪光，那是莫斯密码……

　　颤抖着声音，徐文远含泪读道：“同志……来不及了……快干掉我……”一声悲鸣，徐文远痛苦地闭上双眼。眼睑再也关不住决堤的泪水，瞬间便铺满整张扭曲的脸。“我的好同志……好同志……愿……中华大地共和长存，青天白日永照我土……”

第43章

　　鱼雷像一颗暗夜的幽灵，在暮色和水雾的掩护下，从水底向目标快速接近。漆黑的龙骨已经近在咫尺，一串气泡冉冉飘过……
　　“咚……”接触这钢铁巨兽的一瞬间，一号鱼雷被无奈地弹开了……
　　“一号失效……”武器官摇摇头，脸上露出深深的失望。
　　“轰……”
　　“二号引爆！”
　　潜望镜中，PassengerLiner被水浪摇得一晃，顿了顿，随着巨大的吸力，又一头扎进水中……
　　“轰……”

　　“三号引爆！”
　　船体左飘右摇，艰难地稳住了身形……
　　“怎么没有断裂？”希勒有些犹豫了，这说明鱼雷击中的部位，根本不是他期盼的目标。“四号……龙骨！龙骨！”
　　“龙骨！龙骨！”全舰人都在拼命祈祷。
　　“轰……”

　　一切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默默等待命运的裁决。徐文远蹲在地上，抱着头紧紧塞住双耳，泪雨滂沱的他，再没有勇气接受任何即将到来的结果。
　　船体在巨大水幕中颤了颤，随着痛苦地呻吟，被强行折断成上下两截。一道水浪飘过，首尾同时高高翘起，伴随着水手们绝望的求救，拉着附近的汽艇，向海底缓缓砸去……
　　“成功了！”水手们开始欢呼，唯独徐文远紧紧闭住双眼，呆呆说了句：“世勋兄，祝你一路顺风…..”
　　就在这时，希勒突然皱着眉，将食指贴在唇边，狠狠“嘘”了一声。众人立刻安静下来，不约而同望向凶险莫测的海面。
　　一阵急促的“嚓嚓”声传来……

　　迅速调转潜望镜，将目标锁定在船尾……逐渐增厚的水雾中，气氛异常诡异，那刺耳的“嚓嚓”声，犹如一道催命的生死符。忽然，雾气被一劈而裂，紧接着，一艘面目狰狞的吹雪级驱逐舰，正向潜艇疾速逼近……
　　“阿拉姆！”希勒绝望地喊一声，“左满舵紧急下潜！”从这一刻起，上帝再次收回了众人的命运。
　　“下潜深度，十五米……”轮机长擦擦汗，对着传感器低声说道。
　　“敌舰四百米，方位……170……航速40节……”声纳员的嘴唇已经抖成一团。
　　“十七米……”轮机长深吸一口气。
　　“三百米，方位……145……”
　　“十八米……”
　　希勒手扶栏杆，在胸前连续划着十字，众人都在急切乞盼着他。

　　“驱逐舰正在转弯！”声纳员从房间探出头，一抹汗水甩在对面的墙壁。
　　“它想撞击瞭望塔，”希勒冷静地说道，“不然在这个距离，一炮就能把我们送进地狱。”
　　谁说日本人没有想象力？这种突发奇想的聪明点子，能从他们那狂热的大脑中迸发出来，对此，老邢一点也不感觉到意外。
　　“二十米……”
　　“一百米，方位……105……”

　　这一百米的概念就是眨眼的功夫，眼见敌舰已经与自己几乎垂直，此时此刻，众人不得不拼命咬紧牙关。
　　声纳逐渐急促起来，老邢默默叼上香烟……
　　“停车！”随着希勒一声令下，艇尾螺旋桨戛然而止。
　　一团浪花卷着水藻，向潜艇直击而来。那响彻的“嚓嚓”声，让人感觉自己就像钻进了火车轮子。
　　瞭望塔向驱逐舰慢慢靠近，翻腾的水花将它涌得左右摆动。十米……五米……一米……想象中的铿锵声并没有来临，众人微微松了口气。
　　“唰”，终于擦着螺旋桨一掠而过……

　　“下潜深度，25米……”轮机长从一个犹太人口中抢过面包，丢在嘴里嚼了嚼，“这才刚刚开始……”
　　“又过来两艘！”声纳员拖着哭腔，绝望地喊道。
　　“恐怕还不止……”抬起头，看着危机四伏的顶舱，希勒舒出一口气，“我该抽根烟了……”
　　导航员摘下自己嘴上的香烟，不声不响递给他。
　　“深水丨炸丨弹！”撕心裂肺地嚎叫着，声纳员把头绝望地扔在桌面。

　　“当前深度27米……”轮机长用面包擦擦额头的汗。
　　“抓紧了！不要靠近凸出物！”
　　等待是一种无情的煎熬，漫长的等待，则是在炼狱中苦苦挣扎。深水丨炸丨弹50米的爆炸半径，足可以将一艘普通潜艇摧毁两次。
　　“上帝啊！保佑德国潜艇的质量足够好吧……”
　　指针在“嘀嗒、嘀嗒”，老邢感觉一张嘴，就能吐出自己的心脏。

　　“轰”的一声巨响，整个潜艇在剧烈摇晃，邢维民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甩出去，撞在徐瞎子的小腹，挨了希勒一记大脚。
　　随着“咝啦”一声火花闪烁，压力表的表盖，“嘭”的爆碎了……
　　在不可抗拒的自然力面前，无论你紧紧抓住什么，也都只能是徒劳和无望。
　　“上帝！这才只是刚刚开始……”德国人紧紧靠在犹太人身上，犹太人则牢牢握住他的手，并向中国人送去激励的目光。
　　“轮机舱进水啦！”

　　“损管！损管！”
　　“嗒……”一阵悠远绵长的声纳音……
　　“损管分队有人受伤！”
　　“稍等一下！”希勒从瞎子身下探出头，“我相信，深水丨炸丨弹不会只有一颗……”
　　“轰！”
　　艇身再次震颤，一颗脱节的螺丝从轮机长耳畔飞过，飚出粘稠的血丝……
　　“加固！快加固！”
　　“报告长官！又一艘敌舰向我靠近！距离900米！方位180！”声纳员的嘴唇已经青了。

　　“通知尾管鱼雷，准备发射！”
　　“长官！”武器官喊道，“在深水丨炸丨弹干扰下，鱼雷很难命中目标！”
　　“那就先释放诱饵！”
　　“可这艘船没有诱饵！”
　　“死定了……”老邢痛苦得想哭。把一艘补给中的潜艇抢过来，当然不敢保证它样样俱全，至少，要饭是不能嫌馊的……

　　“又来了……”声纳员摘下耳麦，他不敢再听了……
　　“轰……”
　　这次整艘潜艇彻底倾斜了，老邢被重力托拽着，快速滑向舰首……
　　“快抓住门板！”希勒一眼瞧见他身下十五米处的菜刀……
　　“呀……”手指与门板仅是略一接触，老邢便脱手了……脑袋向刀刃快速顶过去……

　　“平衡舵！平衡舵！保持船身！保持船身！”
　　“报告长官！平衡舵失灵！平衡舵失灵！”
　　“武器官！”血红的眼睛望向助手，希勒不顾一切喊道，“马上发射鱼雷！要在潜艇平衡前，阻止敌舰再次发动进攻！”
　　“是的长官！”
　　“敌舰距我700米，方位175！”声纳员的耳孔蹿出了鲜血，他脸上的表情痛苦不堪，“它开始调整方向了！”

　　“校正完毕！5号鱼！定深三米！转角165！”
　　“5号明白！”
　　“发射！”
　　“噌！”一阵沉闷的警报响起……
　　“怎么回事？”
　　“报告长官！5号鱼雷被卡住啦！”

　　“快！快！在它爆炸前，一定要打出去！”呆坐在甲板上，胡子乱颤的希勒，一遍又一遍问着自己，“怎么办？怎么办……”